屠画锦破门而出，对方身手矫健逃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庭院里几道呼呼凉风，卷起嫩绿的榉树叶苗吹到屠画锦脚下。
薛姿衡追出来扶着门框问：“怎么了。”
“没事。”屠画锦展开拧紧的眉头，踩着嫩叶一步一步走来，语气严肃：“你现在立刻离开这里，以后你不必再来。一切按我们的计划进行，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要来找我。”
薛姿衡皱眉：“为何突然赶我走，方才说的同心协力难道是假的？”
屠画锦回头望着空寥的庭院轻抿了下唇，想了一下决定对薛姿衡说实话：“我大概被人盯上了，你留在这恐怕不安全，所以不要来了。我不想身边再有人因为我无辜遭受牵连。”
“他们会对你不利吗？你为了洗清李大人的污名留下来，难道他真的不管你了？”薛姿衡接连追问。
“难说啊。”屠画锦耸了耸肩，语气轻松地像在谈论别人，“他那么高傲的人，都当众把我赶出来了，再照拂我不是打自己脸吗。我们凡事得自己多加小心了。”
薛姿衡耿直清亮的眼眸沉了下来：“万一田大人对你严刑逼供当，你怎么办。”
提到这个，屠画锦露出自信的笑容：“这你倒不必担心，他的目的在于对付李逸霖而不是我。他想利用我反咬李逸霖，在阴谋得逞前一定会好好留着我这颗棋子，不会动我的。”
在地牢时她便发现，十年过去了，在江南只手遮天的田同辉居然还只会用挑拨陷害那套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这群丑儒只敢动动嘴皮在背后使阴的。”李逸霖轻蔑的语调忽然在她脑海响起，屠画锦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容。
她猛然收住，自己何时跟李逸霖同声共脑了。
“你为了李大人入狱，他却狠心抛弃了你。”薛姿衡冷眼睨着吹落满庭的树叶，打断她的遐思。
屠画锦掠了一下乌黑油亮的发梢笑道：“我留下来不全是为了他，我是为了南局。府里都瞧不上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厂，说我投再多的心血也是白费，可我偏偏想把它做成江南数一数二的大厂。”
薛姿衡轻轻侧头，语气有些不服：“丝绸能赚多少钱岂是他们所能想象，谁说今日杂草未来不会成长为参天大树。”
“对，正是这个道理，到底是你才能懂我！”屠画锦露出一口洁白皓齿欣慰笑道。
外行不懂丝铺的利润有多大，只有同为织女的薛姿衡才能明白她的坚持。
屠画锦道：“我看南局潜力不错，只要我们用心经营，将来商会定有我们的一席之地。”
找到了志同气合的搭档，屠画锦顿觉如虎添翼还能接着不吃不喝织一整天。
她眼神炯炯：“所以为了我们的南局你不能以身涉险，听我的话现在就回去，不要担心我，这边我自有安排。”
薛姿衡郑重点了点头：“好，那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屠画锦没想到她转身便进屋收拾东西，酸溜溜开玩笑道：“这么快就答应了，好歹演下誓与主公共进退的忠臣吧。”
薛姿衡露出难得的俏皮一笑：“我是对主公言听计从的忠臣，主公怎么吩咐我怎么做。”
屠画锦笑着送薛姿衡离开，回屋立即收好织成大半的团龙纹补。
为了防止锦署暗中使绊子，她偷偷报名参选龙袍品类。除了薛姿衡等心腹手下无人知晓南局也参与了这次龙袍甄选。
织一件完整的龙袍需要四五年时间，太过费工费时，因此每年参赛者只需送上一副八寸的龙纹团补即可。
这块八寸大小的布缎关系着南局未来一年的财势气运，屠画锦每日织完小心翼翼把它取下包好，不让外人看见。
平日当着各路人马的面，她只敢织些不值钱的匹料打掩护，薛姿衡来了才敢偷偷织龙纹补。
好在她早有准备，入狱前了完成了大半，若非李逸霖令她去沿海述职耽误了功夫，现在早已完工。
屠画锦细细检查着只差封顶的团龙纹。
明黄的圆形补子上盘着一条象征天子的五爪金龙，鳞片片片凸起如浮雕。龙首眼神凌厉霸气，獠牙烈爪如钩撕破天穹，威猛摆尾于五彩祥云之间，傲然于江崖海水之上，扑面而来的王者风范让天地为之震撼。
这次比赛她特意挑战了由浅入深八种不同的黄色丝线。
一般织造团龙补的黄色不超过三种，一是因为挖花盘织工艺复杂，同一种颜色深浅稍有不同极易织错，而大部分织匠对色彩敏锐度有限，不敢轻易加色。
二是因为色彩越多对渐变搭配越有讲究，织匠不仅要基本功扎实，还要独居艺术审美才能灵活运用明暗深浅变化，织出丰富细腻炫彩和谐的效果。只要一块颜色用错，便像绝色西施脸上划了一道疤，在万一挑一优中选优的评比中沦为废品。
师傅只教了她五色渐变的法子，她自己琢磨出八色用在了这次比赛。
屠画锦光织龙鳞便用了八种不同深浅的蚕丝，配合金线、银线，龙身层次分明立体感强，正看侧看不同光线下都光泽闪耀栩栩如生，几欲破云腾空。
她骄傲地欣赏着自己的织品，揉了揉眼睛周围的睛明穴。
每次织完眼睛花的跟烟熏火燎似的，难怪师傅以前总说“织一件龙袍，命去掉半条”。
“我们为了做一条龙眼睛都快废了，皇帝自己做的一条龙也没有。”屠画锦想起了丹书铁券，撇撇嘴自嘲。
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见着传说中的丹书铁券。当时周围人流窜动，情势焦灼紧张，她只看到一件瓦片似的东西，表面光溜溜的，除了铭文几乎什么雕饰都没有。
脑海里浮现出李逸霖轮廓深邃流畅，淡漠矜贵的侧颜，在敌方重重包围中，他若无其事树立于高台之上，睥睨在场一众宵小。
他为自己拿出了免死金牌。
屠画锦心口微微颤抖，修长的手指停在金龙之上，目光聚集一动不动。
“从今以后你不再是巡抚府的人”，他的面容渐渐淹没在涌上来的士兵中。
屠画锦扑哧一声摇摇头。
老实说，短短半年之内从无名小婢一路晋升到南局总管，屠画锦回想起来也觉得不可思议。若非触着李逸霖逆鳞被赶出来，差点误以为李逸霖真看上了自己。
等我赚到大把大把的银两时你便什么都明白了。
屠画锦眼神闪亮，修长的手指抚过金光闪闪的龙鳞。
在她软磨硬泡下，费明礼终于答应，只要她获得皇家御贡头衔便做主在她这下五万匹布料的订单。有了这笔进账，江南大营多添一条船也绰绰有余。
你都动用丹书铁券保我了，绝不会放下我的。
屠画锦透过窗户望着空寂的庭院，朱红的唇角微微上翘。
——
李逸霖离回到丹陵后，田同辉立即派人去给林闯通风报信，告诉他主帅离营，正是破笼而出的好时机。
沿海果然告急，狗急跳墙的林闯拿出一半身家，派出部下率五千倭寇入侵巴乌卫北部的县城德门。
不一会儿又传来倭寇兵分三路朝着巴乌卫周边县镇花山、渚阳、胜水进犯的紧急情报。
探子报花山、渚阳附近各有五百左右倭寇即将登岸，胜水外洋尤为紧迫，约莫有两千贼寇驾十五大船遮天蔽日驶来，军中闻此消息方寸大乱。
倭寇凶残狡诈，几百人便能祸害一县，上千足以摧毁一城防卫。此番倭寇来势汹汹，若不能及时击退，巴乌卫失守岌岌可危，战事一触即发。
巴乌卫是江南防御的核心，一旦失守介时江南军苦心建立的防御体系将毁于一旦。朝廷军再次陷入被动拉锯之中。
帐内气氛紧张，张肃瓦金夫人赵孙参军等将士都穿上了皑皑战甲，焦急地等李逸霖回来主持大局。
张肃成日在海上晒得黢黑，此刻他心情比脸更黑，拍着手背冲侍卫大吼：“大人到哪里了？倭寇都打上门了，大人怎么还不回来！”
瓦金夫人拍着张肃拧眉劝道：“老张，已经派了三四波人去请了，看时辰应该到了。”
“应该应该，他应该呆在军中不应该到处乱跑。”张肃怒气喷涌而出，营帐内回荡着他喷火的怒号：“他身为三军主帅不打声招便离开丢下三万将兵不管，当打仗是儿戏吗？贼都一窝蜂打到跟前了，听谁号令？谁来指挥？”
赵参军摇头叹气：“大人只说有急事，再等等吧。”
“等、怎么等？我能等倭寇能等吗？百姓能等吗？”此话给张肃又浇了一勺油，他指着帐外大发雷霆：“这不是玩忽职守是什么？他是抗倭首帅不是毛头小子，居然在敌军压境时擅自离营，他心中还有没有朝廷，有没有大盛！”
张肃在江南跟倭寇打了十余年，第一次在李逸霖带领下打了胜仗，对这个年轻人心悦诚服。如今他却做出这等违法乱纪之事害江南军民命悬一线，张肃对此痛彻心扉。
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帐外传来一阵窸窣急促的脚步声，李逸霖身后跟着一群属下将领风尘仆仆赶来。
李逸霖一路奔袭脸微微涨红，穿过张肃直步入帐，张肃愣神手还停在半空，瓦金夫人等人双眼放光围上来道：“大人，您可回来了！”
张肃见李逸霖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回归首座，痛心疾首地责问：“李大人，听说当年老将军王前救驾身中数箭不下战场，您身为他的儿子却临阵脱逃，你对的起李家列祖列宗的英名吗？”
李逸霖白皙的额角泛起一道青筋，犀利的目光睥来瞬即闪过，他越过张肃痛心疾首的目光昂首震声宣布：“众将士速来我帐集合听命。”
“大人，大伙儿巴巴等了您一天，您不给大伙一个交代吗。”张肃打断号令，双眼通红地问李逸霖，“您在这儿明明白白告诉大家，您回丹陵到底做什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