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过后,顾景再度在朝堂之上反对变法。并且态度强硬,颇有要和宋弘和死耗的架势。
顾景作为两朝元老,在朝中颇有威望。宋弘和好几次被气得愤然离席,却又苦于不能动他。
但是宋弘和也丝毫不愿退步,朝中气氛一时分为两派僵持。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急促的节奏。宋时微倚在窗边的小榻上,指尖反复摩挲着手串,桌上茶水早已凉透。
今日老师再度上奏,奏疏上字字如刀,直指新法十大弊政,末句更是惊心:“此非治国之道,实乃亡国之兆。”
奏疏递上去之前,宋时微看过。她其实不放心,这般直白的提出新法弊端,宋弘和定然会恼羞成怒。
但老师说,只有这样,才有可能等到想要的答案。
于是宋时微只能等,只希望两人的希望不要落了一场空。
“小姐!”
门外传来阿雾的声音。
宋时微手中动作停住,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手串。
阿雾急忙赶了进来,“小姐,第四封信来了。”
宋时微只觉得自己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好似快要落了地。她连忙起身,顾景还是在听雨楼中等着。见她来后,将桌面上的信推到她面前。
“阿棠,我们猜对了。”
宋时微打开信件,因为紧张,握住信件的手指微微发紧。
“顾相危,莫再提修法。”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宋时微只觉得自己心中的像是被狠狠刺了一刀。
……
夜色如墨,宋时微立在江淮直的书房外,指尖掐入掌心。屋内烛火摇曳,映出他伏案的侧影。
她敲了敲门,听到江淮直说“进”后,推门而入,门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江淮直抬眸,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
“你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宋时微没有说话,只是缓步走近,将信纸平铺在他面前。
“我只是想问问你,我该称呼你为江淮直,还是应该称呼你为春生先生。”
江淮直垂眸扫了一眼,神色骤变。他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泛白。再抬眸时,眼底已是一片冷沉。
“这信,你从何处得来?”
“城南柳巷,老地方。”她嗓音平静,却字字如刃,“春生先生一贯的传信方式,不是吗?”
江淮直的呼吸微不可察地一滞。
“你……”他嗓音低哑,“你和老师是一伙的?!”
宋时微冷笑:“江大人果然聪慧。”
他猛地站起身,案上茶盏被衣袖带翻,茶水泼洒,浸湿了公文。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嗓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冷厉,“老师此举都尚且危险,你毫无权势在身,怎么敢的!”
“我们敢,是因为我们尚且都不是孤身一人”她打断他,眸光锐利,“而你呢,为何要将自己逼到这孑然一身的局面!”
书房内霎时死寂。
江淮直的指节抵在案沿,青筋隐现。良久,他缓缓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冷。
“我不是你说的什么春生先生。”
宋时微嗤笑一声,从袖中取出几张纸。其中之一,是他之前用左手写下的“源”字。另外的,那是她临摹的前三封信的笔迹,与案上这封并列而放。
“笔锋走势,收钩习惯,连错字的涂改方式都一模一样。”她抬眸,直视他的眼睛,“江淮直,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江淮直的瞳孔骤然紧缩,她竟连他的错字都记得。
空气凝滞,窗外雨声渐急。
终于,他低笑一声,嗓音沙哑:“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从你左手写''源''字的那一刻。”
“如此说来,老师惹怒陛下也是你们故意的?”
宋时微坦然承认:“是,确实是故意的。我们这般做,只为了等你那封信。”
“你或许都没注意,今日送上去的奏疏,老师写的是修法,而非变法。而你今日送来的那封信,上面也是修法。你是变法主修官,除了宋弘和,只有你能接触到刚刚递上去的奏疏。”
江淮直低下头,传来一声轻笑,似是认栽。
“为什么?”她嗓音微哑,“为什么宁愿背负骂名,也不肯告诉我们你就是春生先生?”
他放下笔,指腹轻轻摩挲玉珏上的刻痕。良久,才低声道:“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
“一个人?”她冷笑,“所以你宁可让我们恨你,宁可让我们以为你是个助纣为虐的奸臣,也不肯让我们知道真相?江淮直,你可知这条路,一个人走有多难熬。”
江淮直抬眼看她,眸色深沉:“你知道皇上为何会同意让我推行新法?”
宋时微抿唇不语。
“因为我是最适合的人选。”他嗓音低哑,“一个毫无背景、心狠手辣的孤臣,最适合替皇上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
“可你明明可同顾相坦白一切。”
他轻笑一声,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哪有这般容易啊。”
“一开始,我只是怕这件事会牵连老师。等后来知晓老师也在查当年冤案后,却发现,不坦白才是最好的。”
宋时微呼吸一滞,看着江淮直一时失了神。
“老师太干净了。”江淮直缓缓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她,“干净到连皇上都容不下他。”
“他若与我一样沾满污名,皇上反而不会怀疑。”他低声道,“可老师若干干净净地站在光明处,他只会觉得碍眼。更何况,老师还是昭仁长公主的老师。”
“有太多的事情是老师接触不到的,但是那些事,需要有人去做。”
宋时微胸口发闷,嗓音微颤:“所以你故意接下变法,故意让天下人唾骂,就是为了这些?”
江淮直转过身,目光灼灼,“身入棋局,若是不想当棋子,那就只能如此。”
“江淮直。”宋时微看这江淮直,嗓音哽咽,“你知不知道,我恨了你很久?”
他眸色微动,低声道:“知道。”
宋时微低下头,她甚至不敢抬头看江淮直。明明在这之前,她还曾因为变法一事和江淮直大吵一架。
片刻后,她整理好情绪,强忍眼中的泪意,抬眼看着江淮直。
“江淮直,以后不会了,你以后不会还孤身一人了。”
江淮直心头一颤,愣了许久。
那夜文思居的灯久久未灭,宋时微同江淮直聊了许久许久。第二日,他们一同去见了顾景。顾景责怪他,江淮直只是受着,可是两人的眼眶都红了。
江淮直这么些年来,一直将自己营造一副奸臣形象,如今夜很难从中抽身。他自己也依旧如之前那般,执意潜伏在宋弘和身边,方便传递消息。
好在江淮直身后,总算不是空无一人了。
宋时微同江淮直的关系也好转,闲来无事,两人还会手谈一局。
靖和三十三年春,顾景在朝堂之上提出辞官,宋弘和准了。半个月后,宋弘和下旨,改变法为修法。
这是顾景以辞官为条件,和宋弘和做的一笔交易。
宋弘和其实对于变法也没有执念,他只是想要改变,想要将一切都拿捏在自己手中。
顾景的退步,让宋弘和觉得,这一局,他赢了。
但这其实都在宋时微他们的计划之中,他们需要有人去一趟图州,定国大将军那边还需要从长计议。
宋时微身份不便,江淮直又无法离开,只有顾景和顾修然可以。
于是顾景假意退步,既能将变法一事拖住,又能名正言顺的离开京都。
顾景走后,京都的一切事宜,就都由宋时微做决定。江淮直除了坦白当日,后面再也没问过她为何会参与其中。对于宋时微的决定,也很少有异议。
宋时微总觉得,江淮直应该猜到了她的身份,毕竟江淮直是个聪明人。但是宋时微也没有同江淮直坦白,有些事情,不说清楚反而是好。
时间一眨眼,就又到了冬日,离那一天也越来越近了。
江淮直提前将孙芸送去了平阳,好在他依旧得宋弘和信任,孙芸这一路,毫无波折。
靖和三十三年到三十四年的那个春节,是宋时微和江淮直过的。孙芸不在,江淮直又忙。于是宋时微便罕见地担起了当家的活,认真筹备新年。
那年的春联也是宋时微写的,她原以为是江淮直写,可江淮直却执意让她写。
江淮直说:“我的字太凉薄,还是你写吧,就像去年那样。”
宋时微沉思片刻后,想了想江淮直的字迹。江淮直的字确实比较凌厉,于是宋时微便应下了这写对联的活。
等对联写好后,江淮直又亲手将那对联贴在门口。
等吃完年夜饭后,坐在屋内下棋。下到一半的时候,天空中忽然开始下起了雪。等到两人一局棋下完时,屋外的地上都已经浅浅覆上了一层白。
于是两人又让人热了壶酒,一起坐在窗边赏雪。
宋时微喜欢雪,纯白无瑕,任何脏东西在它面前都无所遁形。
两人沉默的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着雪花纷纷落下。
宋时微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你为何当初自诩春生?”
江淮直手中拿着酒杯,回答道:“春生春生,代表希望,也代表新生。”
“你是希望自己能给大雍带来新生?”
江淮直笑着垂眸,沉默片刻后,他缓缓开口:“这是我对自己的时刻提醒。”
“告诉自己,会有希望的,会迎来新生的。”
宋时微愣住,她又想起了江淮直孤身一人时的场景,仿佛看到了一个孤独的身影。
因为没有把握,因为没有同伴,所以他只能时刻告诉自己。
别怕,会有那么一天的。
那一天,真相大白。那一天,海晏河清。
“江淮直,你究竟为何,要查这折棠案?”
宋时微听见自己终于问出了一直藏于心中的问题。
江淮直看向她,目光沉沉,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片刻后,他看向前方的飘雪,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为心中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