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洞开，李清荷坐在马上，立刻飞驰进城，第一眼看见的，是那个死在城门口的将军，随后便是相拥的两人。
她一怔，双眼直愣愣地看着两人，仿佛被糊上了石膏般，僵硬在原地，直到后面的人进城，常微尘喊她，她骤然回神，这才发现，眼泪已经从眼眶落下，滴在了盔甲上，使得盔甲留下了一片水迹。
“主公。”
李清荷闭上眼睛，像是吐出一块巨石般，满心的酸楚：“好好，安葬她们。”
“是。”
她下马，走到两人身边，将晴天捡起来：“我回来了，央儿。”
“我答应你的，我会做到，你若是得闲，便回来看看。”
常微尘让人收敛了二人尸体，只是两人相拥的姿势怎么也拆不开，只能以此模样一同放入棺椁之中。
残兵败将，清扫起来很是容易，李清荷在大军之前，一同到了皇城之下，午门的城门在她面前缓缓打开，似乎是在欢迎它的新主人般，发出一声高昂的呼啸声，随后无数宫门洞开，紫禁城终于打开了它的枷锁，松开了原本扣在锁中的老龙。
李清荷骑着马缓慢经过那一重重的宫门。
直到停在巍峨宏伟的乾元殿台阶前，李清荷才翻身下马，她按着腰间长剑，一步一步往前走。
身后的军队兵士，个个身着盔甲，在台阶之间发出铿锵锐器之声，乾元殿前的台阶，一共八十一阶。
象征着九九归一，天下大统。
她从来没走过这条台阶，也并不觉得漫长，只是往上走的时候，身上的盔甲似乎变得越发沉重。
她没有喊累，也没有脱下盔甲，只是一步又一步，坚定地迈上一阶，直到九九数的尽头，她站在乾元殿外，看着那高高皇座上的人。
那人已经死了。
她穿着极为合身的龙袍，闭目坐在皇座上，嘴角有一条长长的血迹，她坐的很是端正，仿佛还没死，还准备着开朝会。
李清荷缓步走进去，抬头看着楚穆清。
她似乎听到了楚穆清的声音，她在大喊平身，大喊这天下终究还是她的。
其实，正如楚穆清对她的欣赏一样，李清荷也一样欣赏着楚穆清。
只是，楚穆清的手段，不适合在这王朝末期，若是在盛世，楚穆清或许会是个好皇帝，这些时间来，她一直以一人之力力挽狂澜，只是靖朝已是条垂暮的老龙，再怎么飞，也注定会被她一箭射死。
新的凤鸟，已经落在了紫禁城中。
有人将楚穆清的尸体抬下来，李清荷缓步从陛阶下，抬步走到皇位前，她依旧穿着盔甲，按着腰上的剑，只是转头的时候，那些随她征战的人已经站在皇位下面，朝她跪拜。
“陛下。”
“陛下。”
“臣等参见陛下！”
“臣等参见陛下！”
李清荷没有坐下，她越过跪拜的人群，看向殿门，穿过殿门，看向那常常的八十一阶龙尾道，看向远处的宫墙。
站在这里，只能看得见宫墙，看不见宫墙外的街道和人群。
原来，这就是天下至尊的视野。
她闭眼，又睁眼，抬手：“众卿平身。”
“从今后开始，靖朝覆灭，我朝定国号为曌。”
“日月当空，同照天下，也愿天下百姓，能得日月照耀，安居乐业，五湖四海，再无兵戈。”
“陛下英明！我等愿誓死追随陛下！”
山呼万岁，群山跪拜，李清荷撩起身后的披风，握着剑，坐在了皇位上。
从今日开始，她就是这一国之主，要承担这一国之责。
这皇位的位置太高了，高得让她有些飘然，可又太低了，低得她看不见民生疾苦，只能看见这一重重，一座座的红色高墙。
李清荷握紧长剑。
“众卿，曌需众卿鼎力，靖朝的前车之鉴尚在眼前，愿我等协力，不忘当初誓言，要为天下铸安宁，为万世开太平！”
“我等绝不忘！”
“我等绝不忘！”
巨大的决心和呼声直冲云霄，冲散了这几日凝聚在京城上空的阴云，百姓们从墙缝里走出来，揣着手看着露出的阳光，他们的眼中依然是愚昧之色，只是暗暗的，她们感觉到，即将到来的新朝，会与从前不同。
那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新时代。
由她们的新任皇帝，李清荷，一手缔造的盛世。
新朝草创，当务之急在于整理天下，李清荷分散军队，去收拾各地，又将兵权收拢起来，分派亲信驻军各地，尽快恢复各地交通。
“陛下，新朝草创，晋王与王妃的葬礼，该以何等规格？”常微尘从外进来，李清荷埋头在奏折里，很多事情需要她亲自过目，这几日她几乎脚不沾地。
“王侯之礼。”她头也不抬，继续补充：“陆和渊是前朝的王了，不用管他，我要追封央儿为晋王，她是我皇妹，自然该用王侯的礼节，至于陆和渊，便为王夫好了。”
“是。”常微尘拱手，接着道：“陛下是否要出席葬礼？”
“嗯，找个好时间告知我，最近天气热，尽快下葬吧，免得尸体腐坏，至于墓穴位置，前朝太后不是挖好了位置？就用那处就好，至于太后，随便找个地方葬了，尽量控制开支。”
“是。”
李清荷揉着眉心，从奏折堆里抬头看常微尘：“你也别闲着，给我整理一份前朝的详细制度，我要看，今后绝不许出现后宫干政和皇子争位的事情了。”
常微尘点头：“是。”
“不过陛下，您说这话，是不是暗示微臣您要扩充后宫？”
李清荷想说些什么，酝酿了一会，才沉着声音道：“有闲心操心这些，就去把我要的东西整理出来给我，还有，现在朝中急着用人，草拟一份恩科诏书给我。”
常微尘拱手：“是，陛下。”
“不过陛下，您该称朕才是。”
“呵，你这恪守礼仪，封你当礼部尚书，还真是正好。”李清荷往后一靠：“没事退下吧。”
“是。”
她看着常微尘离开，才闭上眼睛，一脸疲惫的将头也靠在椅子上。
至尊者，必定孤独。
她是知道的，可真正坐上这个位子，才能明白什么叫做高处不胜寒，她还不是很熟悉自己的身份，当皇帝和将领不一样，这么辽阔的土地，这么多的人心，她不可能一一全部把握。
可要当一个好皇帝，这些她却必须都要学会拿捏与把握。
她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但这天下，她屹立最高处，没有人能教她，她得自己学，学着当一个皇帝。
“朕……”
她出声呢喃，用袖子遮住自己的脸：“百废待兴，朕该如何做呢？若是你呢，楚穆清，若是你会如何做呢？”
这几日夜半，御书房中的灯都会亮着，但今日却黑着，侍候李清荷身边的女官疑惑的看着书房，轻轻敲门。
李清荷很快从中走出，女官行礼，她抬手：“不要跟着朕。”
女官低头：“是。”
新任天子仁和宽厚，但毕竟是从战场杀出来的，身上带着兵煞气，即使宽厚，女官心里还是有着三分畏惧，不敢触了她的霉头，便让开路，看着李清荷消失在暗中。
一路七拐八拐，李清荷到了荒废的懿宁殿。
懿宁殿只有几个早已睡着的洒扫宫人，她从一旁拿起火折子，点了盏门口的灯，将灯罩扔在一边，拿着蜡烛往楚穆清的书房走去。
她的书房里摆放着很多书，兵书、史书、韬略谋策，应有尽有，几乎是包罗了所有，她一一扫过去，最后停在楚穆清的书桌前。
书桌上还留着楚穆清最后写的字，是一个写得极为流畅的“權”字，她轻轻摸上，想象着楚穆清写这个字时的神情。
几次见她，她都在书房里处理奏折，到现在书桌上还摆着许多的奏折，她点燃书房里的灯笼，吹灭蜡烛，坐在凳子上，如同楚穆清当年那般，取了一本奏折细细翻看。
她批阅的很仔细，而且看问题的眼光和方法极为老道，只是常年在深宫中，有些地方略有局限。
李清荷能看出她的缺陷，也能看出她的长处，那些长处正好是她所没有的。
如何答复这些官员，如何调节这些官员之间的势力，如何让这些官员乖乖服从于自己。
她一本一本的看，一处批注一处批注的看，直到窗外天光照进来，熄灭了烛火，她才从奏折中抬头。
扫洒的宫女起来，一看见她，便匆忙跪下：“陛下。”
李清荷站起来，问：“这宫中，可有一个叫做秀珠的女官。”
宫女互相对视，其中一人道：“秀珠姑姑去了冷宫。”
“嗯，这间书房你们不必打扫，都起来吧。”她缓步走出去，虽然熬了一个大夜，但她眉眼间却没有疲倦，反而满是淡然和干劲。
拿着龙袍的女官从远处匆忙赶来，李清荷停下，道：“就在此处更衣。”
“是，陛下。”
封禅之前，无需大朝会，她换好衣服，坐着辇车到了含光殿，群臣已在里面等候，她步步走上上位，撩起龙袍落座。
群臣叩拜，山呼万岁，她敲着面前的矮桌：“众爱卿平身。”
“朕昨夜批阅奏折，对一事百思不得其解，众卿各抒己见，为朕解惑。”
“是。”
她眸眼平淡，停下敲桌的动作，道：“这天下。”
“势因朕，还是势因民？”
群臣激辩，李清荷安坐静听，她心中的阴云逐渐散去，她似乎又看见了楚穆清，她站在殿外，朝她笑着。
这天下，还是她的。
楚穆清说，
李清荷摇头，不。
这天下，不是她们任何人的，这天下，从不会因为任何人变化，无论朝代更迭多少次，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永远是同样的百姓。
因势利导。
她要做的，不是三把火，而是引天下之势，成她之势。
她决不要做一时的皇帝，一时的开国皇帝，她不会忘记她究竟为何要做这个皇帝。
她不仅要天下太平，更要万代盛世！
楚穆清做不到的，她能做到。
她要目光所及之处，都是金色的麦浪，都是百姓的笑声。
这座小小的城，困了整个天下，可城能困住人，困住垂暮的老龙，却困不住新生的凤鸟。
凤鸟展翅，直冲天际，澄清寰宇。
李清荷越过吵闹的臣子，看向那座挡了视线的宫墙，她不再感到烦恼，也不觉得这位子太高或太低。
她看过去，便自然而然看到了天下。
未来，是盛世太平。
她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