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劲竹观察施耀神色。他嘴唇翕动,红潮涌上他颊边,似乎呼吸不畅。
“怎么了?”他按住施耀胳膊,施耀浑身都在抖,却一句不应。尉迟朗搁下杯子,替他转述道:“没事。他只是兴奋了。”
裴劲竹不解:“兴奋?”
说话间,施耀眼角溢出了泪水,身体哆嗦得更加猛烈。这椅子无从靠背,是五脚旋转升降款,尉迟朗怕他继续抽下去会倒地,脚一蹬便挨过去,揽住他臂膀锢定,解释道:“钟任绢被丧尸截肢分食,他某一潜意识中有这部分记忆。也许他曾做过有截肢瘾的暴虐狂,也许他受过类似的重创。”他把实验册子从施耀手中拿开,断定道:“不用看了,没有多余讯息了。”
施耀无意识地溢出几声呓语。果然开始抽搐了。
裴劲竹狐疑地看了尉迟朗几眼,片刻后,说:“直觉?”
尉迟朗道:“直觉。”
“搞半天就出来这点线索,”裴劲竹略感无语,道:“这隐瞒有什么价值?”
无非李海峰才是杀死钟任绢的真凶。的确瞧着与“柠檬社究竟发生了什么,幕后黑手究竟是谁”这一问题毫无关联。不过,吐槽归吐槽,破案就是这样,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须知,人总能忽略最常见的现象,改而留意起毫无用处的愚想。
有些事现在不方便说开,于是尉迟朗心电感应:“前面那批人造实验体是关键。我猜有人利用灵魂在它们身上做实验——它们的编码程序是设定好的,能抽取灵魂的能量。”
这具载体的感官系统较之寻常人类的要敏感几倍不止,放一起比较其实不合理,两者完全不同频。它不仅能跟随外部环境自动调节体温,还能目视千里,耳听八方。譬如在视觉上,能将视物对象放大,随意念调整要查看的细节;就连味觉——拿他喝的咖啡来讲,他能一下尝出是哪些化学分子组成的咖啡粉;再加上这强悍的体能与流畅不僵的动作幅度,讲真,尉迟朗还挺满意的——如果它不是靠汲取灵魂能量来维持身心灵一体功能的话——再怎么好用也比不上他灵魂构建出的本真身躯。
谈到汲取,就必定有枯竭的一日。尽管灵魂不生不灭,但在废土体验生活,是不可能完全载入其本体所有能量——有定数。试问,一个只能装500ML的水杯,能装得下1000ML的水吗?很显然不能够。反之,当水被全部喝完,杯子就见空了。不过,虽有限制,却并非没有“通天路”;尉迟朗清楚灵魂一旦由此身觉醒,能为自己凝聚起更多的能量,那时,便是创造之流了。创造,意味着源源不绝;意味着无限活力。正因如此,尉迟朗才想到——若是觉醒了的灵魂无法离开载体呢?须知正常情况下,灵魂想离开载体轻而易举。
“不错。”裴劲竹站起俯瞰窗外,“看来要收集更多的线索就必须走出这迷宫集装箱。”
“你这意思,”尉迟朗:“没走出去过?”
裴劲竹呿了一声:“不然你以为我怎么待在这破悬浮岗亭里?”
尉迟朗故意呛他:“领导,这迷宫不难走。”
大家虽成老友了,可裴劲竹依然时不时想抽鞋甩他巴掌,“有本事就关掉你的直觉。”
“这怎么行?直觉一直在,关不了。”尉迟朗放开施耀,“差不多了。”
果然下一秒,施耀开口道:“钟任绢被分食的场面有点血腥,我……”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去形容。尉迟朗说:“总之画面就放到这里。”施耀点头:“是。”
裴劲竹便将树干放下去,先行下去了。这悬浮岗亭能悬浮当然能落地,只是操纵盘被人故意撬掉了,否则他直接上手穿过迷宫就行,哪来一堆废话?又想:这幕后的还知道给他留根木桩子,明摆着要把实验册子兜他脸上去。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这么算计他。
尉迟朗则跟来时一样,膂力甚人地抱着施耀利索下去。这两人步履缓慢,用了将近十分钟才去到迷宫集装箱前。一是施耀看不见,尉迟朗得时不时看顾一二;二是这儿遍地都是电极线,线里灌有营养液,得小心不能踩到,否则可能会触发他们不知道的隐患。
从高空俯瞰,这迷宫集装箱的面积少说也有三万平方米,进得里头,见散货、液体、冷藏、杂货集装箱等拉杂被囊在其中。尉迟朗的衣服就是从这儿顺的;这些箱子什么颜色都有,没有显眼标志,按同等大小的体积各自组成不一样的障碍路,围出一座高达几百米的迷宫城来,过道狭窄,仅容几人通过。
裴劲竹习惯大步一迈,走得几米出去才顿住。等尉迟朗闲着步调跟上来,他才正好位置。这人从前指挥人指惯了,习惯走在前头,除非裕岸在身边;如果不是现在兜不出去,也是如此。尉迟朗倒没表态,一路随直觉指引,带着他二人七拐八直地走着。这种时候,裴劲竹又得感慨他的直觉异能好使了。他的异能虽极具破坏性,可针对的是现实情况,若像现在处于虚拟世界,能组合粒子也无用,他动不了这迷宫——不是没试过。
期间施耀触摸墙壁,不单有粒感明显的,也有凹凸不平的,更有丝滑平顺的。他忍不住疑惑道:“孔武大哥,这都是墙吗?还是什么?我摸着都差不多硬?”
“集装箱,”尉迟朗说:“里面装的都是物资。注意右边,要拐弯了。”
原来集装箱有这些触感。施耀暗暗记下。同时竖起耳朵集中精神留意声响。
沿路走沿路注意,裴劲竹心电感应,“绝大部分东西都没过期,都能用。”
尉迟朗点头:“这些物资放在纺锤舱隔壁绝不是摆设。物资要定期断离舍与补给——”
裴劲竹顺理道:“——有专门的巡逻员,或说研究员。可一路走来都没见到他们身影。”
“而且,”尉迟朗看他一眼,“这儿什么都有,算得上应有尽有了。可纺锤树里的都靠营养液吊命,他们用得上这些物资?”
看来不单只这一群人。毕竟大半个柠檬社都被全息数据海给渗透了,不定是其他群体。裴劲竹说:“有意思。”
两人无声交谈间,施耀听到了一种疑似用硬片刮蹭玻璃的声音,呲呲的,嘲哳刺耳,难听得很。他扯了扯尉迟朗,“孔武大哥你有没有听见一种很扎心的声音?”
尉迟朗说:“没事。这里就我们三个大活人。”
“好吧……”施耀说。
裴劲竹继续观察,“这儿大部分物资都是推背运来的……,我记得是裕岸让万顷供应站给柠檬社拨的物资,那这些又是哪个分站来的?”说到这里,他猛然想起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赶忙脖颈一抻——好一声脆响的喀嚓!问尉迟朗道:“——你刚是不是跟我说给裕岸发了消息?!”
尉迟朗:“是。我直觉要发。”
裴劲竹讪笑两声,怎么招呼不打一声就给他发消息了?他一副咬牙切齿状,还当我是你领导吗兔崽子?!再看看自己右腿,更加不妙了,“他收到了?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到?”
尉迟朗故意往他右腿上瞅,斧头佬已完全暴露出来。只见那胳膊做出“非常给力”的姿势,紧握着斧头不放。施耀注意到的刮蹭声就源自于此,裴劲竹是挨边走的路。尉迟朗笑笑,又朝他抛一次雷:“他肯定已经收到了,但没说什么时候到,我发完消息就走了。”
我真谢谢你大爷。裴劲竹在心底干笑。盘算着该怎么把斧头佬给塞回去,刚和李海峰周旋时出了岔子。他动不了这磁场里的粒子,也没有趁手的工具,得赶在裕岸来之前解决好问题,否则他又要闹了。心电转念间,忍不住又瞪了瞪尉迟朗。尉迟朗唯恐天下不乱,打趣道:“我说裴大哥啊,你就老实交代了吧。”
裴劲竹踹了他一脚。
二十分钟后他们穿过了迷宫,来到数量不可估的纺锤氧气舱海。裴劲竹还没亲自探查过这群被困的活体实验者,只凭垒放在迷宫城廊道边上的装满营养液的油桶与遍地电极线来判断事实。尉迟朗也是如此。他进得这里来,第一件事是找衣物,自然没好好查看过。
尉迟朗将施耀扶去实验台,让他坐在椅子上等,这便和裴劲竹巡逻查线索去了。
和前头一样,这里一半地表铺满肥沃的土壤,树桠上爬满电磁小虫,依然孜孜不倦地编织着树干的。只是,树干中都站着两个人。不仅如此,他们浸泡的是红色营养液,头颅上的电极线是为输送营养成分。
尉迟朗将对比说与裴劲竹听。裴劲竹围着面前这一亩地转了一圈,觉知完,道:“这群人还保有一小部分清醒的表意识。抛开其余意识不提,表意识占比率是三比七。啧,这七数值意识还溺在数据块中。”先前他猜测这群人的意识没被吸入全息数据库做集体网络,说的是全意识概念——既是说,不单有表意识,还包括各种潜意识。
“用营养液吊他们的命,”尉迟朗也分析起来,“身体对感官带来的各种刺激会有不同反应,它自己会汲取所需营养成分维持机能……领导,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相册吗——帷幕空间的媒介。进得去也出得来。我入驻进这具躯体后,很明显地感知到这里的磁场和前头的实验室不一样。”
“你意思是,”裴劲竹一瞬了然,“这儿也是一处接驳而成的帷幕空间?”不待尉迟朗应答,他自语道:“难怪我动不了粒子,待久了也没触发脑死反应。”话锋一转,问:“这些人跟你前头见过的一样?”
言下之意,两厢一对,前头是不是其复制品。
紫瞳单眼已逡巡过好几遍,尉迟朗也仔细地对比过了,道:“不一样。只是……”
“两批人。”裴劲竹知道他要说什么,边走边思索,“目的是什么……调包?”
“我跟你一样想法,”尉迟朗停驻在其中一棵纺锤树前,继续分析道:“找到全息数据海在这里的分机,捣毁其数据库,这些人的表意识就解放了。对方大概还在找分机,在伺机捣毁前不能放任这群人不管,于是想到接驳空间光粒子隧道,开辟一处新的帷幕空间。和相册一样,把他们从前面的实验室中救出——”他指向施耀过来时的方向,“可因为实验室里有监控,不能轻易惊动,于是想到用人造实验体进行调包。可到这里,我又有一个疑问——为什么这里站着的是两个人?”
“监控?我以为这数据海不需要监控。”裴劲竹抬头,“那‘调包’只能算作猜测。”
“就是这些眼珠子,那边也有一堵。”说到这里恰好走到,尉迟朗努嘴。这些眼珠和前头的实验室一样,也被贴上显眼标签,有编码号,颜色也各有差异。只是,它们的意识没有连在一起;目光神昏欲睡有之、炯炯有神有之、无精打采有之、忽明忽暗有之、光火青腾有之;不似前头表现出的那般——他走到哪里,它们便盯到哪里,盯得目眦欲裂。
那群人造实验体有眼珠。除了监控,尉迟朗想不出这堵眼珠墙存在的第二个原因。
“谁监控?”裴劲竹说:“李海峰吗。”
尉迟朗道:“不是没这种可能。总而言之,我们得找到藏在这里的另一个帷幕空间。”
裴劲竹颔首:“不错。撕出一个窟窿就必定有另一个窟窿。”
李海峰能引他来这里再悄么声离开,必定有其他出口,不定不止一个。否则怎么解释迷宫集装箱中丰盛的物资?再有,尉迟朗进这一页相册是以从天而降的方式。想到这里,裴劲竹又多了一问:“你看过进来的出口了?”
“这也是我想说的,”尉迟朗道:“刚才我让紫瞳单眼回去一趟,发现出口被封住了。”
裴劲竹说:“能接驳就能关闭。对方这是铁了心让我们在这里打转,看来方向没错。”
尉迟朗微微一笑,道:“李海峰吗。”
裴劲竹耸肩。
两人便又在四周多转了几圈,只是,得到的线索与上述是一样的,再无其他新收获了,于是一并行至回实验台——只剩这里没仔细搜查过。这边,他二人离开后,施耀没有呆坐,他弃掉了拐杖,不停地摸索起周遭的东西。一时铿锵声与翻滚声交叉响应,他也越发束手束脚。不过,这股潜藏在他体内的欲勃发而出的愤怒,其中一小部分化为了探索欲,倒也缓解了他不少焦躁。
两人回到时,施耀的手正往酒精灯上放。听到脚步声,施耀瞬间乱了套。眼见那酒精灯要被他拂倒在地,尉迟朗先行一步夺过,抻脚一勾椅子,扶住施耀,道:“坐好别乱动。”
原来各种液体泼湿满地,什么颜色都有,万幸不是什么爆炸原料。裴劲竹拧眉,注意跨过散落满地的瓶罐玻璃渣,不满地斥道:“施耀,不好好坐着,乱动什么?”
就想摸一下。太安静了。施耀心里答着他,嘴上却倔着,一字不说。他凝着神情压着实验桌边沿要坐下。谁知他这一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