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沉入群塔之林。霞光的余烬透过纽蒙迦德议会厅的琉璃高窗,打在巨大的肋状拱券上,如纯金锻造的日芒。礼堂两侧是百米高的长窗,镶嵌着规则的深红、钴蓝与琥珀色琉璃。拱肋自四壁森然拔起,于令人屏息的高处凌厉交汇,撑起一片绚烂燃烧的几何天穹,倒映在打磨如镜的玄武岩地板,俯仰之间,巨大空间感使人眩晕。
巨大的飞鹰雕塑高悬于主壁,背倚日轮,羽翼张扬,爪握闪电,锐利的目光穿透暮色,俯瞰着下方明灭如星海的壁炉与烛台。
那是神明在俯瞰胜利的余温。
盖勒特·格林德沃站在中央高台上,黑色军装笔挺如刃,声音穿透天光弥散的宏伟殿堂:
“东欧战事平息,今日起,圣徒之鹰,暂敛羽翼。”
他扫过台下笔直的中央通道和两侧森然排列的长桌,圣徒们的脸上肃然之下藏着喜悦。
“巩固根系,休养生息。让新附之地成为帝国的血肉,而非流沙上的堡垒。”
格林德沃步下高台,黑袍拂过镜面般地板,停在奥托·韦尔芬面前,凝视着这位发小。
奥托的眉眼挟着风霜,却仍笔挺如剑、神采奕奕。“奥丁三叉角勋章”别上他的胸口,那勋章如三轮新月交织。领袖的手掌按在他曾断裂的肋骨位置,无声肯定胜过千言。
接着是莱昂·贝克。新裁的总督制服下,瘦削身躯绷紧如一张拉满的硬弓。一枚象征权柄与秩序的勋章别上他胸口,秘银珐琅的白狮在腾跃。他镜片后灰眸波动,下颌线咬紧,所有的忠诚责任都压进一个标准的军礼中。
最后,格林德沃走向一名年轻的圣徒士兵。他脸颊仍带黑魔法灼痕,站姿挺拔如枪尖。
“弗朗兹·鲍尔,大人!风暴眼战团第二旗队火力协调观察员!”青年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却无胆怯。
无数目光向他齐齐扫来——骄傲、审视、羡慕、嫉妒。
格林德沃微俯身,为他领口挂上一枚象征勇气与方向的北极星勋章,其上卢恩?字泛出冷蓝光。
“鲍尔的专业精神与超人的意志力,是帝国最锐利的铆钉。”
掌声骤然炸响,如雷滚动,回荡在彩窗与拱顶之间,勋章折射出晚霞火焰,如晨星坠入山巅。
格林德沃回到高台,露出个轻松笑容,轻轻击掌:
“勇士们,权杖落地,酒杯满上!”
他扫过座席间的那些将军和官员,那些疲惫、坚硬、被战争铸成的人们。
“今夜的鹰巢属于美酒与战利品——尽情享用你们应得的‘麻烦’。”他顿了顿,唇角勾出如火种般不羁:“明日朝阳升起,鹰翼之下,沃土之上,皆为新的猎场。”
温度随着格林德沃落座而升腾,阿方索带着侍者与家养小精灵鱼贯而入,长桌被点燃:
银盘托起的烤鹿肉、阿尔萨斯酸火焰薄饼、香草红橄榄烩牛肉泛着油光,琉璃皿盛着酒浸果酱布丁和海鲜奶油焗饭。赞美与忠诚的誓言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烈酒、香料、与金属混合的、胜利与财富交织的醉人迷雾。
西尔维娅懒洋洋地斜靠在高台下左侧的座椅里,晃了晃杯子里的树莓汁。
她想起第一次来纽蒙迦德时,就是在这个大厅与众人相见。一个披着斗篷的异国女人,裹着万水千山的风雨。当时未曾敢想,自己能坐上格林德沃身边如此高位。
西尔维娅眯眼望向下方红地毯,成箱的金瑟斯码放得整整齐齐,泛着幽蓝暗光的秘银锭堆叠如山——来自纽蒙迦德金库,这是威廉·纳索的手笔。格林德沃的财政部长,能把两枚金瑟斯搓一搓变出第三枚。
此番犒赏,每个圣徒都有足够家人衣食无忧的金子,无论是传令兵还是后勤员,实在是一笔巨大的开销。
家养小精灵托举银盘,红宝石、祖母绿、钻石在灯光下溅出火彩。这散落在黑色玄武岩上的璀璨星河,让她恍然想到杜洛埃庄园黑暗的禁闭室。那片黝黑的天花板曾被她百无聊赖地变成夜空,蛛网和虫蚁都变成星云。
她记得每枚铜梅吕西都要和父亲伸手打汇报的日子,以及离家时缝在裙子内衬的十二枚金埃居——还好她未雨绸缪。而钱包里的不出所料全被哥哥扣下,无一幸免。他一把将她推倒在地上,金币滚进排水缝隙。她就那样屈辱地把十二个金埃居“走私”了出来。
如今,她伸手即可触碰到这片大陆上最炫目的财富。
或许我该请鲁道夫·瓦伦丁去杜洛埃庄园拿回我的金币。哥哥唱《斯普雷河的春汛》,是否比俄国间谍更好听?她突然恶劣地想。
宴席如海潮翻涌。精美的羊皮地图被侍者呈到将领们面前——阿尔卑斯的雪山城堡,亚平宁阳光下的红顶庄园,波罗的海沿岸的别墅与港口,甚至还有私人神奇动物狩猎场。西尔维娅曾听诺柏特说,那些地产不少是梅尔兹家族的慷慨赞助——其上金绿海蛇封蜡蜿蜒闪烁着。
奥托端坐前排,摊开一座带驯鹰场的古堡地图,狮鹫浮雕的古妖精秘银剑放在手侧。他面容沉静,指尖划过地图上的塔楼轮廓,黑眸如同在审度下一个战略支点。下次大人该送他一只活的狮鹫,才不浪费那城堡,西尔维娅想。
“哈!这才配得上喉咙里的火焰!” 奥托斜后方一声朗笑,像战鼓砸在纸醉金迷的空气里。
“血鹰”芬恩·索利莫举起一只流光溢彩的宝石赤金杯,琥珀酒液映着月白内壁,那是独角兽的角。他下颌的细长伤疤都泛起红光,布达佩斯的地契和雷铁马铠清单被他扫到桌角,面前是一箱产自苏格兰高地,带着覆盆子和白胡椒气息的龙息苔威士忌。
芬恩把酒杯递给旁边的莱昂·贝克,酒液溅出。
“嘿!来吧,我们的总督大人,这酒才配得上你宝贝的白狮子!别像个刚领到头份薪水儿的雏儿似的绷着脸!”
这话如石子落水,后排尤利乌斯·哈瑙等几个军官不禁偷笑,有人偏过了头,有人低下脑袋假装专注盘子里的鸽子派和火腿。
莱昂未动,他穿着制服的身形如一柄短剑,又像被惊扰的刺猬竖起了尖刺,镜片后的灰眸扫了芬恩一眼,冷锋逼人。
“我的勋章,”莱昂抿紧薄唇:“是用布拉格的砖瓦和敌人的尸骨铸成的。” 他没接过酒,只望向高台上那道金发剪影,捕捉到斜对角西尔维娅的目光,遥遥向她举了举杯。
她亦回以一笑。他锋利、沉默、危险,却是她在纽蒙迦德为自己挑选的朋友。
诺柏特·格林德沃突然起身,像一只金毛犬,灵活地挤开人群。
“莱昂,我的总督大人!”他凑到莱昂身边,身体前倾,展开一张布尔诺地图,指尖兴奋地敲击着标注点,金发在光晕里跳跃。
“诺柏特阁下。”莱昂微一点头,看向地图。
“绝佳的位置!空间够大,离那些老古董够远……” 他意有所指朝埃利厄斯·穆勒的方向飞快一瞥。
穆勒部长坐得像石像鬼一样板正,奖赏和分红被规整摆在一旁,面前摊开一份奥地利南部飞路网优化草图。他眉头微蹙,圈圈画画,指了下罗马尼亚方向,和旁边的文达交谈几句。
诺柏特又压低声音,咧嘴露出一口白牙:“‘诺柏特实验室:东欧前哨’!让那些石像鬼不仅能跳华尔兹,还能……” 他做了个爆炸的手势,湛蓝眼睛里闪着恶作剧的狡黠光芒。
西尔维娅瞥向后排。布鲁斯·范斯的壮硕身躯挤满了座位,正对光检视一枚鸽血红宝石——目光纯粹得像野兽在评估猎物的骨头。但片刻后又咕哝一句随手扔回银盘,发出清脆之响。他更在意的,大抵是鲜血本身。
阿尔里克如影子,无声立在高台侧后方。他的金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冰蓝眼眸扫视众人,确保这片被允许的松弛之海永不越过领袖划下的无形堤岸。
她又看向文达·罗齐尔——美艳惊人,一身墨绿丝绒高领长裙,银蛇玫瑰胸针别在心口。一匣火蛋白石和瑞士精工钟表作坊的产权文书摊在面前,她却未低头查看,指尖拂过文书边威廉·纳索财政部的金狮郁金香纹印。
她时而侧身向穆勒低语,指尖在飞路网草图上划线,动作精准如切割咒。这种场合她不爱出风头,但所有关键提案都有她的名字。
刹那,文达似有感应,脖颈线条绷紧了一瞬。她转过头,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视线却像探针,掠过西尔维娅,还有她随意搭在扶手上的、未戴任何家族或职务戒指的手。
西尔维娅调整坐姿,慵懒地将腿搭上扶手边缘,仿佛身下是阿盖湾木屋的旧藤椅。她端起树莓汁,隔空遥遥朝着文达的方向晃了晃,带着点调侃。
在文达那套法国老银行保险柜般严丝合缝的处世哲学里,她就是一枚格格不入的劣币。
文达的目光里没有恼怒,比纪律监察官卡里昂·韦尔芬的横眉冷对要好很多。
那是种深沉的、混杂着不解与评判的寒意,仿佛在无声诘问:一个自绝于家族的人,一个巫师血脉传承根基的破坏者,一个像麻瓜般连魔杖都用不利索、行止散漫如吉普赛流浪者的人,凭什么安坐于路德维希·瓦伦丁的对面?这位置,难道不该是秩序、血统与绝对忠诚的圣殿?
西尔维娅移开视线,悄然落在高台右侧——那的确是属于路德维希·瓦伦丁大人的空位。
这座灯火通明、喧嚣如潮的礼堂里,唯有他的位置是冷的、空的,不属于这浮金盛宴。她说不上来是羡慕还是遗憾,远在柏林的“乌鸦公爵”,总能避开这些冗长仪式。
她想起有次格林德沃说他:“你连和我喝一杯都不肯,是不是连干自己都没空?”芬恩在角落偷偷憋笑,差点吧杏仁碎呛进鼻腔。
这时,一双纤尘不染的墨绿钻石尖头高跟鞋,突兀地刺入她视野底部,几乎抵到自己裙摆。
文达的声音像浸了冰的丝绸滑入耳中:
“羡慕柏林那位大人能变成乌鸦飞走?笼中狐连酒都不敢碰。”
她声音压低,像细小银针。
西尔维娅指尖摩挲着杯沿,深红色树莓汁映着琉璃碎光。她缓缓抬眼,对上那双翡翠般美丽的眼睛。随即越过她,捕捉到不远处莱昂投来的、带着询问和隐隐不悦的目光。
西尔维娅笑了,声音轻慢:“笼中狐?罗齐尔女士的比喻……总是这么充满旧式沙龙的精致香气。”
她顿了顿:“至于酒?波兰的矿尘还呛在肺里,自然要爱惜这幅还能上前线的躯壳……毕竟——”
她的紫眸闪过一丝讥诮,声如耳语:
“不是谁都能坐在纽蒙迦德温暖、安全、文明的花厅里……对着羊皮纸上的贸易结算数字盖盖章、封封火漆,就仿佛自己亲手清算了塔特拉山底那些堵塞帝国血脉的…‘顽石’似的。”
文达的脸色顿时惨白如纸,指节绷紧,玻璃杯在她手中几不可察地颤动。她迅速而警惕地扫了一圈周围,感觉没有“乌鸦”,才强压怒意深吸一口气。
西尔维娅唇角一挑,目光带着点残酷的愉悦:你最好祈祷,你争风抢功的对象是我,而不是路德维希……也别让他误会有文官喜欢坐在后方妄议战功、指点江山。
“大人器重您,去孵您的金蛋吧,别管狐狸喝什么。”她轻飘飘说。
文达似乎想把玻璃杯砸在她脸上,但最终却只优雅地将杯子扣回银托盘,手快速贴回胸前。
“杜洛埃家的女儿果然有些天马行空的才艺,但我可不想看到帝国因情绪高涨得了肿瘤。您当然有资格讽刺报表,毕竟从不需要承担兑现的后果。”
她语气不疾不徐,字字如刀:“而且……狐狸能快步奔跑,是因为有人给她清空了陷阱。但您也知道——那些清理陷阱的人,通常都记得每一枚铁齿放在哪里。”
话音落下,她转身离去。西尔维娅坐在原地,感觉头颅隐隐作痛,血管在鬓侧跳动。手指按上太阳穴,残留的玫瑰香气与寒意像毒蛇缠住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