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剑州刺史
六人从史天雄身后冒出时,柳朝闻目光落在他们身上,骤然一震。
那六人各个装束奇特,形貌古怪,为首者一身青袍,须发如霜,面颊凹陷,形如干尸;其侧一人矮胖如墩,满身肥肉微微颤动,笑起来却眉眼皆不见;再旁边那人,唇红齿白,穿着女子衣饰,脸上抹了两圈胭脂;再往后,一名高瘦如柴的老者垂首立于阴影中,额骨凸起,眼神却一闪一闪地锐利如刃,似在思量什么算计;第五人身形矮小,偏偏腹如鼓胀,长发披散至肩,双眼惺忪仿佛刚睡醒般慵懒;最后一人打扮得花枝招展,满脸褶皱却涂着厚粉,身着大红长裙,头戴珠钗,一颦一笑仿若自认为二八佳人,实则怪异至极。
柳朝闻脑中猛然闪过幽州回春楼内那幕场景,登时心下一凛,暗道:“竟然是他们!江湖果真不大,这般奇人竟也会再次撞见。”他虽未亲眼见这六人出手将回春楼夷为平地,但那日六人光怪陆离的模样却深深刻在脑海之中,如今再见,不禁唤起当日记忆。
史天雄回头笑道:“陈兄听闻柳少侠来到剑州,特意嘱咐我等务必请你过去一叙。”
“陈兄?”柳朝闻眉头微皱,心中迅速闪过一个人影。那人少年时被赵恪看中选入军中,此后战绩卓然,一路晋升。赵恪惜才,便将他升做随军副将,他与赵恪虽非师徒,却一直将赵恪称为老师,视自己为赵恪的门徒。
三年前,突厥忽然攻陷伊州直逼玉门关,亦是陈子隆率军将突厥击退,后将其追至阿尔泰山脉,俘虏了突厥可汗科莫多,以致突厥内乱,至今仍是一盘散沙。
“你所说的陈兄,可是洛州的陈子隆陈将军?”
六人闻言顿时兴奋起来,仿佛听到天大的喜事一般,又蹦又跳道:“不错,不错!就是那个小陈子,他如今官可大着呢,已是剑州刺史啦!”
柳朝闻大吃一惊,一时难以相信耳中所闻。那个每年姑姑贺寿之时,陪着一众长辈饮酒豪饮的陈子隆,居然已成了剑州刺史?可他身为朝廷官员,居然与这些疯癫怪异的江湖人物称兄道弟,这也太过荒唐!
云卿见状,低声道:“你确定你们认对人了?陈子隆乃是朝廷命官,怎会与你们这些江湖草莽有所往来?”
白发如雪的那位老者瞪眼怒道:“你这娃娃懂个屁!陈子隆年少时闯荡江湖,手底下功夫一流,与我们兄弟六人交情可非一般,如今当了官,也未见他瞧不起咱们。要不然今日怎会让咱们亲自来请这玉面小郎君?”
柳朝闻听到“玉面小郎君”几个字,脸色顿时微微一变,险些破口而出,强自忍住道:“敢问诸位前辈,我与陈刺史虽略有数面之缘,却不知今日相邀所为何事?”
六阳老鬼中那矮胖之人嘿嘿笑道:“这个嘛,我们兄弟可管不了那么多。反正昨日守城官兵见你入了城便去报了陈兄,他老人家一听高兴得紧,立刻遣我们兄弟等着你。说来就来,何须问那么多?”
叶尘在一旁低低笑了一声,瞥了柳朝闻一眼,唇角带着浅浅戏谑:“玉面郎君真是交友广泛,连朝廷刺史都是你的旧识。”
柳朝闻脸色微微涨红,却只能苦笑道:“叶兄莫要调笑,我与陈刺史当真只是在姑姑贺寿时见过几次面罢了。此番事发突然,我也不知他究竟所为何来。”
他正要向沈君心、云卿与叶尘详细解释,却见六阳老鬼中那身材如竹竿般修长之人已然不耐烦,竟一步踏上前来,单手将柳朝闻直接提起,如提小鸡一般,扛在肩头:“诸位兄弟,废话太多,小陈子那里还等着咱们喝酒呢,可别耽误啦!”
柳朝闻大惊,不由挣扎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六阳老鬼却哪里听他多言,齐声大笑:“快走快走,陈刺史的佳酿可等着咱们呢!”
话音未落,六人便已脚下生风,带着柳朝闻掠空而去,只留下一群目瞪口呆的人呆立原地。
云卿脸色古怪地望着远去的身影:“这些人……还真是疯癫得厉害。”
沈君心无奈地叹息一声:“这六个怪人当年砸了回春楼,如今又来卷入剑州之事,怕是局势愈发复杂了。”
叶尘双手负在身后,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浅笑,目光远眺,仿佛在若有所思。
街头众人纷纷议论开来,热闹了片刻才散去。
而柳朝闻此刻已被六阳老鬼提着,耳边风声呼啸,只觉得身体一晃一晃,四肢难以挣扎,心中万分无奈。
连同史天雄一起,七个人一路欢笑,不多时便来到一处颇为气派的宅院前。院门早已打开,一名身着官服的年轻男子正负手而立,见到柳朝闻的狼狈模样,不禁哈哈大笑:“几年不见,柳兄风采更胜往昔啊!”
柳朝闻定睛一看,那人三十岁上下,正是陈子隆。他面色红润,目光炯炯,眉宇间带着豪迈之气,官袍虽端正,却难掩身上的豪爽气息。
六阳老鬼一把将柳朝闻放下,笑道:“陈兄,这小子给你带来了!”
柳朝闻被扔在地上,站起身拍拍衣衫,无奈笑道:“子隆兄,好久不见了。”
陈子隆大步走来,热情地拍了拍柳朝闻的肩膀:“朝闻贤弟,快快入内相叙!”
柳朝闻心头百感交集,只得随他入府,心中却暗自警惕起来,这陈子隆乃是剑州刺史,却与六阳老鬼这等江湖怪人称兄道弟,此番剑门风波之中,他究竟扮演着何种角色?
柳朝闻心中转念百回,不由自主回头望去,却见叶尘远远站在街角,嘴角带笑,目光深邃如潭。
柳朝闻随着陈子隆迈入院内,只见院落宽敞,假山花木错落有致,虽在剑州地界,却透着几分江南园林的雅致。陈子隆将他引至厅堂落座,命人奉上香茗,笑吟吟道:“数年未见,朝闻你比昔年更添几分英气,只是面容倒没怎么变,还是如此俊俏!”
柳朝闻被他一句话说得耳根微热,苦笑道:“子隆兄官至刺史,已非昔年洛州城中痛饮时的模样了。却不料兄长竟还记得在下。”
陈子隆哈哈一笑,爽朗豪迈:“你虽只在师母寿宴上露过几次面,但我却时常听闻老师提起你来,说你年少有为,将来必是武林一代宗师,如雷贯耳。如今我在剑州赴任,听说你来了,自然要见上一见!”
柳朝闻心中略定,问道:“却不知子隆兄相邀所为何事?”
陈子隆正待开口,厅后却传来一阵轻盈脚步声。柳朝闻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年轻妇人怀中抱着个粉团似的小儿,裙袂微扬,款款步入堂中。那女子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容颜清秀中透着几分灵慧伶俐。她眼波一转,落在柳朝闻身上,唇角微翘,笑道:“自然是因为我了。”
柳朝闻愣了一下,旋即站起身拱手道:“这位夫人是……”
女子轻笑着,未及开口,陈子隆已抢着笑道:“这位便是拙荆,莫绾绾。”又紧走几步想要接过那幼童,面露关怀之色,“既有身孕,怎的又出来了?”
莫绾绾却推开他的手,笑道:“又非第一次,何必这般小心?”她向柳朝闻略一颔首,毫无闺阁之态。
柳朝闻心下了然,想来陈子隆的妻子恐非大家闺秀,说不得是师承这三宗九派十八门的哪一名门的弟子了。
那女子见他神色微变,眉梢一挑,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小字绾绾,莫家出身,家兄莫须有,人称‘玉虚流荧剑’。”她语气极轻,却从容自若,说到“莫须有”三字时眼中掠过一丝骄意,却又不显张扬。
柳朝闻心下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一拱手:“原来是玉虚高贤,晚辈眼拙,失礼了。”他虽不识莫须有其人,然“玉虚七剑”之名在江湖中如雷贯耳,且五年前他曾亲眼见到玉虚第七剑——断雪剑白七律,那老者便是阴阳二老也得尊称一句前辈,这流萤剑莫须有乃事玉虚第二剑,辈分更是尊贵,想来也得近百岁了才是。可这年轻女子自称其妹,年纪却不过弱冠,着实叫他心中起了波澜。
莫绾绾自是人精,一眼便瞧出他眼底闪过的狐疑,却也并不计较,只笑吟吟地转过话头:“我自幼随兄习艺,年少不更事,练了几年剑便想着红尘好看。十年前京师大赦,百国朝拜,我也凑了热闹,不想……便撞上了陈郎。”她眼波微转,望了陈子隆一眼,唇角笑意更深。“当时不懂事,竟混入军中,死缠烂打,旁人笑我不要脸,我却只觉甘之如饴。”她抱了抱怀中幼子,语声温婉而带笑,“至于后来如何,陈郎比我说得清。”
陈子隆闻言哈哈一笑,拱手对众人道:“绾绾天性直率,当初我只当她贪玩胡闹,怎知这一跟便是一生。能得她为妻,子隆何其有幸。”
柳朝闻低头一礼,复又坐下,心头微泛异样。莫绾绾的性格倒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姑母,记得那时是他唯一一次逃出敕封庄,钻入了姑母跟随姑丈前往西域的马车中。路途漫长无趣,姑母便与他说起他与姑丈赵恪的相识的故事。大约是某年间她入京赴一场香会,万人如潮。她在人群中一回顾,赵恪正立于高台之下,眉目疏朗,衣甲未整,却神情自若。便是那一眼,竟教她执意追随,至今未悔。当时他只觉这故事离他甚远,如今再听莫绾绾说起当年混入军营、死缠烂打的种种轻狂举动,旁人或笑她痴,他却忍不住心生钦羡。那是一种他从未拥有过的勇气。他自小便明白,身为敕封庄长子,不仅须谨慎沉稳,更不可忘形轻举。父亲对他素来严厉,言语寡薄,却眼中自有期望。可这份“期望”背后,母亲却一心将心血倾注在弟弟柳莫沨身上,事事偏袒,明言暗语之间,早将那“继承之位”视作次子囊中之物。至于庄中叔婶诸人,表面恭敬,背后各怀心思,早非一家之言。
这世上,盼他成才者未必多,盼他行差踏错者,却绝不少。
他早习惯将一切情绪藏在心底,只求不失分寸,不落人把柄。即便后来远随陈磬闯荡江湖,眼界稍阔,心性稍宽,那骨子里的谨慎也未曾卸下半分。那些年,他也见过风尘中为情而亡的,也见过市井间笑着落泪的。他从未奢想过,自己也能这般任性一回。
像姑母,像莫绾绾。她们敢执意去追、敢不顾礼法,敢将那份情意挂在眼中、捧在掌心。
而他,却只能望着。他心中那点藏得极深的心思,向来无人知晓,也不许有人知晓。他垂下眼,阖了阖目,将方才那一瞬微妙的震荡,深埋入心湖,无声掠过,不留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