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林琮和小棠发现二娃左肩真的有个小肉瘤的时候,胡老丈也高兴地拿着一只打磨好的嗓叫子冲出了房间:“成了!成了!”他仰天大叫,热泪从干瘪的眼窝里滚将下来,这是他为了生计放弃了数十年的手艺,哪里想到有一天还能派上用场。
夜幕下,县衙的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微光亦夺目。黑暗能遮掩罪恶,但终归有人会选择在黑暗里荡涤罪恶。
胡老丈让庞初含着嗓叫子,又自己示范如何发音,好在庞初先前是会说话的,所以并不难教,一会儿之后他便能用嗓叫子发音了,虽然和正常的人语有很大差距,但仔细听还是勉强能够听懂的。
庞初似乎看见了希望,急切想要为自己分辩,于是一直在胡乱地发音,根本无法清楚地表达,发出来的音尖刺而难以入耳,好在胡老丈有经验,费了好大功夫,又是安抚又是引导,才让他冷静下来,跟着自己从一个一个字再到词语,终于能断断续续地说句子了。
正如林琮所说,有时候,装疯卖傻只是自我保护的一种手段,所以二娃那边他们并没费什么力气就有了进展。加上罗大郎夫妇的证词,三方相合,便是真相……
庞初身患重病,又被家人抛弃、邻里疏远,痛不欲生,于是三年前,他跑到河边,意欲投河,可是见到二娃正在欺负一个小娘子,二娃发现了他,一开始见他可怖的模样也很害怕,但是后来发现他根本没什么威胁,索性将他的舌头剪断,只要他不说话那便没事。庞初可怜那被欺辱了的小娘子无人过问,便忍着痛将她抱起远远地跟着二娃,这才发现了他们的来处。那晚的小娘子便是钱妙婵了,后来是许观音,再后来是何敏。如果不是庞初,她们将赤身裸体躺在河滩上,不知道后果又将如何……他病弱的身体自然无法和二娃匹敌,就是寻求帮助又何人来理?他所能做的就是为这些小娘子穿好衣衫,将她们送回客栈,不被人发现就是最好的结局。
至于小棠,那真是多亏了林琮来得及时,二娃远远听见动静才逃走的。
二娃被押上来,头发依旧蓬乱,脸上的表情虽然呆滞,但也不是先前在客栈见到时那般痴傻无害的模样了。显然,他只是智力有些低下,但远非在众人面前表现的那样疯傻癫狂、无知无识。方才他已认罪,不知这时又要问他什么……座上这位年轻的大人冷峻威严,咦?这位小娘子不是……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就听林琮厉声喝道:“你兄嫂究竟去了哪里?”
林琮之所以这么问,还是因为他们听见二娃不停念叨的话——新娘子是我的。他觉得这话大有缘故,或许就是他犯下罪恶的原因所在。他后来又去问罗大郎,大娃夫妻究竟是什么时候走的,得到的答案就是“不知道”,好像成亲了之后就没见过,还是二娃说他兄嫂不要他了,走了。不过是个伙计,走了便走了,谁会有闲心去关心那么多?
据林琮的猜测,大娃夫妻恐怕早就遭遇了不测。
果然,提到兄嫂,二娃毫无预兆地哭了:“哥哥说话不算话!他说的要先给我娶亲,新娘子是我的!是我的!”
“所以你把他们怎么了?”林琮知道审讯他并不费力。
“杀了。我要新娘子,哥哥不给,我就把他们一块儿杀了。”二娃歪着头平静地说,接着又笑了,笑得令人胆寒。
“尸体呢?”
“就埋在桥洞下面了,我就要让他看看,我有新娘子……”
“迷药是客栈里的吧?”
“对呀!老板和老板娘经常让我去迷晕客人,我每次都藏一点。老板和老板娘教的,别人的东西,每次都藏一点,不会被发现的。”
这个罗大郎夫妇果然不止吃绝户这么简单。
这场对话进行得异常顺利,小棠站在旁边心惊得很,她不知道该如何定性二娃的行为和心理,他说话的语气和表情显然天真直白,但是说出来的话却显得老练狠辣,她都怀疑他是不是智力低下。
晨光熹微的时候,傅临渊就带人等候着开城门,他们又去了白鹭洲客栈,这次他们不仅带回了两具尸骨,还在客栈一个几乎被烧毁的房间里找到了迷药。
尸骨被埋在水边,土壤湿润,所以尸体白骨化得快些,就连衣服都成了碎片,但是显然大娃夫妇是成婚当晚被害的,因为他们还穿着喜服,两具尸骨上均由多处创伤,可以想见死状有多惨烈。以女尸的状态也不可能断定出死前是否受过侵犯,但二娃倒是很爽快地承认了,似乎并不觉得那是一种人神共愤的罪恶。
这样的人当真可怕,智力与思想都极度不成熟,却拥有成年男性的身体,一旦有了生理需求,凭他自己如何能控制得住?此时他们与禽兽的区别,只怕只在一副躯壳而已。
短短几日,前来找小棠的人络绎不绝,何敏的爹娘命人抬来了几大箱子的谢礼,阮直夫妇亲自上门拜谢,就连多儿的爹娘也从封丘赶了来……她稍微应酬了一番,那么多的谢礼,只留了些吃的,还象征性地拿了几匹布,大多数的时间都窝在垂云居,一来她不想让事情弄得人尽皆知,影响了妙婵和许观音的名声,二来她是真的累了……嗯……还有些后怕……
雁回来瞧她,带来了许多照着她给的图画绣的鞋面、帕子以及小孩子的肚兜,这绣出来的效果简直出乎她的意料,让她简直爱不释手。
“甘捕快,真是多谢你,又是帮我找门路又是帮我出主意,我真不知该怎样谢你才好。”雁回笑道。
“你要谢林大人,这些图案都是他画的,我可没那个本事。”小棠摆手道。
“那也是你请他才肯的,就凭我哪里能请得动他呢!”
“那你就不了解他了,他也就看着板正,实则仁义得很。再说了,就你家姑娘跟他的关系,你又跟你家姑娘情同姐妹,他怎么着也要爱屋及乌吧……哇……”小棠摸着一副鞋面赞叹不已,根本没见着雁回的脸色明显僵了一僵,她家姑娘跟林大人的关系可不是外界想的那样。
“噢,对了,”雁回没顺着小棠的话往下说,而是递给她一个水绿色的小挎包,“我见你时常要在外面跑,就按照你上次说的样子试着做了这个,这样你也方便些,希望你不要嫌弃。”
“哇!”小棠喜不自禁,“你也太厉害了!”只见这包也就两个巴掌大,不过上面绣了一株棠梨树,最难得这么小的一株树竟也花是花、叶是叶,还有色泽的变幻,简直栩栩如生。
雁回被夸得不好意思,笑着说:“你喜欢就好。”
“当然喜欢,雁回,你要是在我们那里一定会被当作大师供起来的,你的这些绣品可值钱了!”
“是、是么?”雁回显然不信,“我就是一个奴婢,怎么能……”
“奴婢怎么了?那都是天生的,由不得人选,佛家里怎么说来着?噢,对了,这都是‘相’,我们不能着相。”
前面的雁回能懂,后面的她不太明白,不过她也没工夫细想,今日她来还有另一个目的。犹豫了一会,她道:“甘捕快,我们家姑娘……有些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别往心里去,她……唉……我代她向你赔不是。”
小棠怀疑雁回并不知晓申屠私自出门约会的事情,所以只是替她挑唆沈琼枝来找麻烦的事情道歉。“不必,我能理解她,她孤身一人在这里,心里难免没着没落的,不过你回去告诉她,我跟林大人真的没什么,你看,那么大的屏风挡在那里,我那屋真的太热了!等我找到房子了会搬出去的。她想多了,林大人在意的人是她。”其实小棠不是很能理解申屠,一边对林琮示好,一边又和旁人那样暧昧,究竟哪个是她心中所爱呢?
正说着,不料林琮走进来,小棠觉得奇怪,他这么早回来做什么?雁回立刻变得拘谨回来,向他行了礼之后就告辞了。
“大人,你回来拿东西么?”小棠顺口问。
“呃……嗯……”林琮转身走到书架边翻动起来,“对了,早间侯安把好些瓜果浸在井里,太多了些,你要不要吃些消消暑?我去……”
“别别,我去,大人你坐着,我来!”
“你还真勤快!”林琮却不受用,因为越是殷勤就越说明不亲近。
小棠哪里能明白,呵呵笑道:“属下我呢没什么优点,就是有眼力见。”
两人对坐在廊下的小几旁,小几上摆着切开的西瓜、葡萄,还有各色梅子,葡萄和梅子看起来好看,入口却有些酸,浸过的西瓜倒是香甜冰爽,小棠便一连啃了好几块西瓜。
“大人,你看这两个树穴空了许久了,来年春天咱们也该种些什么。”小棠望着阶下的树穴道。
林琮剥了个葡萄递过去:“你说种什么?”
小棠顺手接过来:“唔……好酸……枇杷?有言曰,‘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也’。”
林琮紧皱着眉不说话。
“不行?桃树?崔护不是写过‘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嘛?”
林琮还是皱眉。
“又不行?柳树?‘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嘶——”林琮终于听不下去了,“能不能说些吉利的?”
“吉利的?噢,是我说的不好,跟树没关系……大人,我肚子里颠来倒去也就那么几句诗,不像你张口就来。”小棠忙道,见他依旧不松口,突然想到了什么,便擦擦手,把方才雁回送的小布包拿出来,“那么就棠梨树好了,那什么,对了,‘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所谓‘甘棠遗爱’,大人您一定同召伯一样是个百姓爱戴的好官!再说,我前几日读到晏相公有句词叫‘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你看,这里面写的不就是咱这个院子的意境吗?好不好?”
林琮若有所思,过了一会才说:“好。”
小棠松了口气,又要伸手去拿西瓜,却被林琮一手打回来:“西瓜到底是寒性,不可太贪凉。”
“噢……”小棠不甘心,却也觉得他是对的,“对了大人,我要去找妙婵,刚才雁回拿了好些绣品来,趁今日有空,我得送到铺子里去,记得跟四娘说,晚上我不回来吃饭,别等我,妙婵肯定留我。”说着收拾了东西就跑了。
待小棠晚间回来,见傅临渊竟然在垂云居正屋站着,她便知道定是出了什么事,不然他不会跑到这里来。见她进来,林琮将手里的信笺纸递给她:“庞初投河了。”